| - 大家起先還只認作他也是個事主,及至聽他自己道出字號來,才知道他是個來打抱不平兒的,這樁事通共與他無干;又見他那陣吹謗懵詐來得過沖,象是有點兒來頭,不敢和他較正。如今鬧是鬧了個烏煙瘴氣,罵是罵了個簸米糟糠,也不官罷,也不私休,卻叫他們把丟碎了那院子的瓦,給一塊塊整上,這分明是打主意揉搓活人。四個賊可急了,就亂糟糟望著他道:" 老爺子,你老也得看破著些兒。方才聽你老那套交代,是位老行家,你老瞧作賊的落到這個場中,算撒腿窩心到那頭兒了;不怕分幾股子的贓,擠住了都許倒的出來,這丟了個粉碎的瓦,可怎么個整法兒呢?真個的作賊的還會變戲法兒嗎?這不是人家本主兒都開了恩了,你老抬抬腿兒,我們小哥兒們就過去了;出去也念你老的好處,沒別的祝贊,你老壽活八十好不好?" 這班賊大約也看出老頭子是個喜歡上順的來了,那知恭維人也是世上一樁難事,只這一句才把他得罪透了。他不問長短,先向那班人惡狠狠的嚷了一口,說道:" 沒你娘的興,你九太爺今年小呢,才八十八呀!你叫我壽活八十,那不是活回來了嗎?那算你咒我呢!你先不用和我油料著,你們也整不上這瓦,我給你條明路:這東西瓦鋪里有賣的,人家本主兒蓋房的時候,也是拿錢兒買了來的,你們丟了人家多少塊,就只照樣兒買多少塊來,給人家賠上。索性勞你的駕,連灰帶麻刀,一就手兒給買了來,再叫上他幾個泥水匠,人多了好作活,趁天氣早些兒收拾好了,夜里騰出工夫來,你們好再趕你們的正經營生去。講到買幾片瓦,也不值得打狠也似價的,去這一大群。勻出你們歡蹦亂跳這倆去買瓦;留下房上滾下來的和爐坑里掏出來的那倆,先把這院子破瓦揀開,院子給人家打掃干凈了,也省得人家含怨。" 那霍士道聽了這話,心里先說道:"好,作賊的,算叫我們四個出了樣子咧!有這么著的,還不及飽飽的作頓打,遠遠的作趟罰干凈呢?" 待要怎樣,又不敢和他怎樣,只有不住口的央及討饒。他更不答言,便向安公子要了枝筆,蘸得飽了,向那四個臉上涂抹了一陣。內中只有霍士道認識幾個字,又苦于自己看不見自己的臉,也不知給他畫了些甚么。望了望那三個臉上,原來都寫著核桃來大小" 笨賊" 兩個字,好象掛了一面不誤主顧的招牌;待要上手去擦,兩只手都倒剪著。正在著急,見他擱下筆,便和方才要把他們送官的那老頭子說:" 張伙計,你撥兩個硬掙些的人,給我帶上他倆,就這么個模樣兒買瓦去,手里可帶住他拉腿的那把繩,不怕他跑,也由不得他不走。有個鬧累贅的,先叫他吃我五七拳頭再去。" 那兩個賊聽了這話,只急得嘴里把老爺子叫得如流水,說情愿照數賠瓦,只求免得這場出丑。怎奈他不來理論這話,倒瞪著兩只眼睛,搖頭晃腦,指手畫腳的,向那班賊交代道:" 這話你們可得聽明白了,人家本主兒算放了你們了,沒人家的事,這全是我姓鄧的主意。你們要不服,過了事幾,只管到山東茌平縣岔道口,二十八棵紅柳樹鄧家莊幾找我,我那里是個座北朝南的廣梁大門,門上接一面黑漆金字匾,匾上有' 名鎮江湖' 四個大字,那就是我舍下。我在舍下候著。" 安老爺看他鬧了這半日,早覺得君子不為已甚,這事盡可不必如此小題大作;只是他正在得意場中,迎頭一勸,管取越勸越硬,倒從旁贊道:" 九哥你這辦法,果然爽快,只是家人們也鬧了半夜了,也讓他們歇歇,吃些東西,再理會這事不遲。" 因和張進寶使了個眼色,吩咐道:" 且把他們帶到外頭聽著去。" 張進寶會意,便帶著眾家人,七手八腳,一個一個拉住一把繩子,轟豬一般的,帶出二門去了。這才得一甩手,踅身上了臺階兒,進了屋子,他還嚷道:" 我就不信咧,北京城里的賊,這么大字號,他會不認得鄧九公!"褚大娘子道:" 夠了,咱們到那院里坐去,好讓人家拾掇屋子。" 安老爺、安太太也一面道乏,往那邊讓;那邊上房里,早巳預備下點心,無非素包子、炸糕、油炸萊、甜漿、粥面、茶之類。眾女眷隨意吃了些,才去重新梳洗。鄧九公這里,便和安老爺坐下,又要了壺荸薺棗兒酒,說:" 昨日喝多了,必得投一投。" 安老爺一面和他喝酒,只找些閑話來岔他,因說道:" 老哥哥,我昨日一回家,就問你,說你睡了,怎么那么早就睡下呢?" 鄧九公道:" 老弟,告訴不得你,這兩天在南城外頭,只差了沒把我的腸子給嘔斷了,肺給氣炸了。我越想越不耐煩,還加著越想越糊涂,沒法兒回來,悶了會子,倒頭就睡了。" 安老爺道:" 這話怎講?我只說你城外聽這幾天戲,一定聽得大樂,我正想問問老哥哥,也要聽個熱鬧兒,怎么倒如此說?" 他連連的擺手說道:" 休提起,我這肚子悶氣,正因聽戲而起。我說話再不會藏性,我平日見老弟,你那不愛聽戲,等閑連個戲館子也不肯下,我只說你過于呆氣;誰知敢則這樁事真氣得壞人。" 安老爺道:" 想是唱戲唱得不好?" 鄧九公道:" 倒不是在這上頭。愚兄聽戲,也就只瞧熱鬧兒,那戲兒一出是怎么件事,或者還許有些知道的,曲于就一竅兒不通了;到了昆腔,哼哼卿卿的,我更不懂;要講那排場行頭把子,可都比外省強,便是不好,大不過是個玩意兒,也沒甚么可氣的。我是被一班聽戲的爺們,把我氣著了。這一天是不空和尚的東兒,他先請我到了前門東里,一個窄胡同子里,一間門面的一個小樓兒,上去吃飯,說叫作甚么青陽居,那杓口要屬京都第一。及至上了樓,要了菜,喝上酒,口味倒也罷了,就只喝了沒兩盅酒,我就坐不住了。" 安老爺道:" 怎么?" 他又說道:" 通共一間屋子,上下兩層樓。底下倒生著個烘烘烈烈大連二灶,老弟你想這樓上的人,要坐大了工夫兒,有個不成了烤焦包兒的嗎?急得我把帽子也摘了,馬褂子也脫了。不空和尚,他大概也瞧出我那難過來了,說:' 路南里有個雅座兒在,咱們挪過那邊去坐罷。' 我聽說還有雅座兒,好極了,就忙忙的叫人提擄著衣裳和帽子,零零星星連酒帶菜都搬到雅座兒去。及至下了樓,出了門兒,蕩著車轍,過去一看,是座破棚欄門兒。進去里頭臟里巴嘰的兩伺頭發鋪,從那一肩膀來寬的一個夾道子擠過去,有一間座南朝北小灰棚兒,敢則那就叫雅座兒。那雅座兒,只管后墻上有個南窗戶,比沒窗戶還黑;原來那后院子堆著比房檐兒還高的一院子硬煤,那煤堆旁邊,就是個溺窩子,太陽一曬,還帶著一陣陣的往屋里灌那臊轟袤的氣味。我沒奈何的,就在那臊味兒吃了一頓受罪飯。我說:' 我出去站站兒罷。' 抬頭一看,看見隔墻那三間大樓了,我才知這個地方敢是緊靠著常請我給他保鏢的那個緞行里。他老少掌柜的,我都認得,連他懷抱兒兩小孫子兒,一個叫增兒,一個叫彥兒的,我也見過。早知如此,借他家的地方兒吃不好嗎?老弟,你往下聽,這司就要聽戲去了。" 安老爺道:" 我見城外頭好幾處戲園子呢,那里聽的?"鄧九公道:" 我也沒那大工夫留這些閑心,橫豎在前門西里,一個胡同兒里頭,街北是座紅貨鋪,那園子門口兒,總擺那么個大筐,筐里堆著崗尖的瓜子兒。那不空和尚,這禿孽障,這些事全在行,進去定要占下場門兒的兩間官座兒樓。一問,說都有人占下了;只得在順著戲臺那間倒座兒樓下窩撇下。及至坐下,要想看戲,得看脊梁。一開場,唱的是《俞伯牙操琴》,說這是個紅腳色,我聽他連哭帶嚷的鬧了那半天,我已經煩得受不得了;瞧了瞧那些聽戲的,也有咂嘴兒的,也有點頭兒的,還有從丹田里運著氣往外叫好兒的,還有幾個側著耳朵,不錯眼珠兒的,當一樁正經事在那里聽的??此麄兡切幼?,比那書上說的聞詩聞禮,還聽得入神兒。這個當兒,那占第二間樓的聽戲的可就來了。一個是個高身量兒的胖子,白凈臉兒,小胡子兒,嘴唇外頭露著半拉包牙;又一個近視眼,拱著肩兒,是個瘦子。這兩個人七長八短,球球蛋蛋的,帶了倒有他娘的一大群小且。
- 閱讀全文2021-12-2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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